剛離開敦煌到達北京的那些日子里,我一直處在一種蛻皮狀態中。我的臉,皮膚一片片一層層地剝落,有些地方發紅、發亮,有些地方卻是褐色、黑色的斑點。也許在放大鏡下,它會呈現出類似莫高窟壁畫般飽經風霜的效果。我記得一個女同學吃驚的說從未見過如此可怕的蛻皮,我也記得那個拉駱駝的見了我的臉,笑笑說:“這下你不用擔心生皮膚病了。”高大強壯的駱駝安祥地嚼著什么并用大眼睛溫和地看著這個滿臉古怪的家伙。
我的臉火燒火燎地痛得最厲害的時候,我的身體正以平均每小時大約七十公里的速度離開敦煌。而當我從三千公里外的北京的一間零亂的房間里醒來并逐漸意識到剛才只是場夢而自己已不在那烈日煙塵的大漠上時,摸著自己粗糙的臉感到了一陣茫然與難過,呆呆地只是坐著,直到那股無常的,空虛的潮水慢慢、慢慢地浸透了一顆心,才猛然驚醒然后拎上書包轉身出門跨上車匯入那無數飛轉的車輪中。
我在想,是什么讓我蛻皮的。鳴沙山上漸漸西墜的夕陽——晚霞也被它渲染得濃墨重彩的血紅,然后被那重重疊疊起伏到地平線的沙浪一點點,一點點吸收——讓人想起殘酷,與溫柔。莫高窟那灑在每洞每窟外純然燦然如佛光的金色,驕傲得讓剛從幽暗走出的我不敢正視。那千年照耀玉門關、河倉城的暴戾驕陽眼看著綠洲片片枯萎,每個人變老然后死去。是它們,陽光中有紫外線紫外線可以殺死樓蘭女尸身體上的微生物也可以殺死我臉上的細胞。
令我蛻皮的還有它。在柳園下火車換乘汽車,筆直穿越方圓百里無一絲光亮的蒼茫戈壁,那一直在窗外無邊黑暗合圍中嗚咽著的是它;我們在陽關古道上策馬揚鞭高歌時那冷峻地呼嘯著掠過耳邊的是它;那卷起沙塵,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湮沒著殘破的漢長城的是它;那載著我蒼涼冷澀的塤聲飄入涅磐臥佛耳中,又讓悠悠駝鈴送著星空下駝背上的我們一直回到千年前的古絲路的,還是它——我們的語言稱之為:風。空氣流動形成風而這里的空氣如此干燥——正是這干燥的空氣,保護了自前秦以來的壁畫,并使得我從漢長城斷口處抽出那根近兩千年前的芨芨草時震驚于它竟平常得一如秋日的枯草。但別忘記干燥能使細胞失水,死亡。
常常回想那個連空氣都異乎尋常不安分的午夜,那一聲長嘆后緩緩滑入黑夜的列車。在那夜前,在我們踏上那輛1997年8月27日21時01分從北京西站開出的列車前,陽光與風已多次在腦海閃回,但沒有,這樣的蛻皮。那么究竟是什么驅使我們這群人前往那個名叫“敦煌”的地方呢?其實在作出這一決定前,我們對它幾乎一無所知。
它對我們中每一個的誘惑吸引,都源自人們形容、描摹它的話語:“蒼涼”、“悲壯”、“古老”、“西出陽關無故人”……而不可否認,現在的人都對這樣一種充滿荒蕪、野性與凄涼的飄渺感覺充滿著渴望——甚至強烈得近乎矯情與造作。
讓人悲哀的是,我們早已習慣拋棄自己的感官,裹在人群之中附和著和復述著像菜心里的蟲子一樣不容易受傷;真的很多時候我們會說“這個好…那個差”而只是因為大家都說“這個不錯”“那個糟糕”就是這么回事。我笑了笑笑得很開心,我們終于有了個值得欣喜的機會,向敦煌索要屬于自己的感受與體驗(包括使用皮膚)——哪怕得來的感覺情緒稍縱即逝不可捉摸,但至少曾縈繞在自己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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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停留了四天時間,幾乎在以自己最大功率奔波。只是為了更多地赴約,赴那些等在我們生命中途的約定。鳴沙山月牙泉不再僅存于文字和圖畫,在碧空黃沙之間沙山線條如胴體,極其柔美流暢,勾勒著大地舒緩博大的心律……夕陽漸漸投身大地懷中,沙的肌膚也因激動而暖意融融……躺在松軟綿密的細沙中,那從未如此輝煌絢爛的星空的籠罩讓人迷醉……還有與我們躺在同一懷抱,讓一帶銀河飄搖不定的泛起寒氣的月牙泉……只剩下浸潤全身心的欣喜……
唐詩宋詞中更多的是對玉門陽關的邊塞吟哦,可當你把手放到那些炙熱的殘垣斷壁堅硬厚實粗糙的表面,感受到它們身上細小的顆粒實實在在地粘在你出汗的掌心,連同那你所知或不知的千年歲月——你怎不為此在烈日和藍得發紫的天空下眩暈!爾后,你騎上馬,讓它在你笨手笨腳的駕馭下興奮地縱身奔跑,馬蹄聲聲在漢唐絲路上回蕩,喚醒沿途所有傳奇與夢想,你意氣風發,你仰天大笑,你心境是怎樣一種不可言說的奇異!
人人都說這是個信仰之地,也知道日本人將敦煌視為日本文化之根。可只有真的身處一個個氣勢恢宏的洞窟,才切身感受了那安祥莊嚴肅穆的佛國氣氛。
我知道我不會鑒賞藝術,可在九層樓高的彌勒的莊嚴法相面前,在釋迦涅磐臥像的寧靜超然面前,在各朝飛天婀娜曼妙的身姿面前,薩垂那太子舍身飼虎的悲天憫人面前……我不能不感動,我不能不斂了笑容虔心以待,流連而生敬畏。所有為莫高窟殞身不恤的人啊,我感覺到你們的高貴與幸福了!
就在這四天中,我無可避免的蛻皮了。在感受著自己的感受,體驗著自己的體驗的同時,我蛻皮了。是的,在敦煌。
在敦煌,這里有太多的真實和自由。仿佛被忘卻了的真實,能使我們健康而非蒼白或發霉,卻讓我們疏離于它太久的靈魂,毫不留情地被灼傷;而人人都高喊“渴求”的自由,卻在吹開功利迷霧的瞬間,讓我們終年負鞍羈轡的心竟迷惘得慌張惶然。它們,驕傲地飛翔在天空與大地之間連同陽光與風,不遲疑地剝離了我裸露在世俗空氣中太久的角質皮膚,讓我別無選擇地觸及它們,用我生機勃勃得帶著血絲的新皮膚。
同伴們你們也都和我相似吧。我們的心在飽受震撼與感動的同時變得多么輕靈與活潑!如今,我一個人在紛紛揚揚滿天落葉的主干道上走著,嘈雜的聲音潮水般淹沒了聽覺神經中樞,川流不息的人潮車流緩緩游動。那一張張年輕的臉在陽光里那么清晰地訴說著匆忙與沉重。當從天而降的風掀動人們衣袂飄飄時我發現自己仍舊那樣深深懷念那段日子里的我們。
是啊,我們可以一時興起,在邊關大漠上大擺造型包括模仿諸神佛姿勢而留影;可以在路邊攤上見到塤便一擁而上“嗚嗚”大吹;在沙州夜市大吃烤肉之后,去擁有我們喜愛的藏刀,法器,牦牛骨項鏈、玉鐲、夜光杯,七嘴八舌砍價到“半半折”(四分之一);頗有幾分神似日本人的莫克自告奮勇扮演了一把老外,而斯奴比來充當“翻譯”,煞有介事地在小攤前嘰嘰呱呱直到自己都忍不住捧腹大笑……我們可以饞誕欲滴地大吃鮮美可口的瑪瑙葡萄香蕉梨,白蘭瓜與黃河蜜;也能在沒有空座的火車上擠作一團把并不可口的方便面分吃得有滋有味;幾副撲克牌能讓我們孜孜不倦地玩出六、七種花樣和若干種算命法,讓兩天兩夜歸途的車廂都充滿了我們肆無忌憚的大笑和叫嚷;當然還有在飯桌旁大家興味盎然地盯著我“皮笑肉不笑”的臉前仰后合——在蛻皮前我的任何表情都會在我完成后繼續停留在臉上數秒以至看上去像凝固的巖漿。
我們真的從未如此親密和接近也許以后也不會再有。這帶給我們溫暖與快樂。在那塊屬于陽光與風的大地上,一些來自一個永遠充滿競爭,壓力,永遠懸掛著榮譽、地位、成就誘餌的地方的年輕人,發現了自己的心真正喜歡怎樣跳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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