贛南的青瓦非同尋常,古樸素雅,沉穩(wěn)寧靜。聚集的房屋樓宇、散落的茶亭寺廟,哪里少得了它的形影蹤跡?
最初,我從甲骨文字形中,窺測到瓦的久遠存在。它點綴了西周少許屋脊,普蓋東周春秋的棟梁。瓦與磚并驅(qū)于秦漢,合成了“秦磚漢瓦”?梢,燒瓦技術(shù),比我想象的速度來得快。早在公元前640年,它起始北方,波及南方繼而興盛,甚至傳播到國外,歐亞洋瓦房就融入中國遺風,世代相傳,日新月異。
贛南的瓦共泥一色,流行青灰色彩的瓦片,俗稱“青瓦”。瓦匠,在古時中原遷徙過來的祖輩當中,編入手藝一族,被叫成“玩泥巴巴”的做瓦佬。
老家的村子,遍布黏土洼地。做瓦佬選定坡地,刨開表層沙泥石土,精取純凈的黃泥巴,鏟進糞箕,裝上獨輪車,倒入瓦坊的蓄泥池。泥土堆滿半畝大的池子,引進渠水浸泡。兩個晝夜后,池中浮現(xiàn)的球泡沉破,做瓦佬便將水牛牯灌飽米糠鹽水、喂夠青草,然后,罩上它的眼睛,拿根鞭條牽它進池。做瓦佬前行,水牛牯隨后,如耕耘稻田般循環(huán)踩泥翻泥,推石磨一樣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做瓦佬赤膊露肌,汗珠落雨樣密集;水牛牯鼻呼粗氣,搖尾拍臀,持續(xù)干到“八道犁九遍耙”為止。
做瓦佬把一團團稠軟熟泥兜到瓦坊一角,堆成一條弧形泥墩胚子,用弓形的竹片拉根鐵線把它切成四個等份。接著,便換成削筆刀模樣的木塊鋼絲刀向泥胚平拉,割出一片三分厚的薄泥,雙手像揭紙張那樣托起來。圓桶模型臺邊,做瓦佬將這塊泥片包緊在圓桶外壁的貼布上,拿著木梳狀劃片,圍繞轉(zhuǎn)軸旋轉(zhuǎn)一圈,在外壁劃出四條凹界,旋即提去晾曬地放置。等它風干掀開貼布,自然裂成四片瓦胚。這期間,有四個圓桶和貼布輪流替換,褪下來的浸入木盆里,保持潤滑不滯泥胚。這些情形類似于如今的手機、電腦屏幕貼保護膜。
瓦窯酷似平臥的客家圍屋,窯內(nèi)容納三四棟房屋的用瓦量。一座瓦窯,里頭不悶氣,不暗火,不出“生瓦”,是要有絕活的,它跟剝竹筍恰好相反。做瓦佬先在窯底墊平一層火磚,請幾個幫手外挑擔內(nèi)傳送,自己窯內(nèi)掌控把關(guān)。找個中心點起堆,砌成半圓形,上下層瓦背靠背垂直,沿吊繩橫排豎列。每圈隔開兩片瓦寬的間隙,再朝外圍一層層、一圈圈積砌,然后借助靠窯壁的梯子,堆到兩個人的高度。窯膛內(nèi)的瓦胚造型,好像陀螺。
燒窯用劈開的干柴,開始不封閉窯門,燒一陣細火預熱,烘烤幾個時辰,去除濕氣,均衡溫度。等聞到股股焦炭味時,就塞嚴窯門,只留一道洞口,不斷地將一根根木柴丟進去,熊熊烈火嗡嗡作響,窯頂濃煙如火箭發(fā)射噴向云天。燒完十立方米的柴火,封住洞口,四周放水冷卻三日開窯。新出窯的瓦片,青里透灰,色澤亮堂。輕輕一敲,如古銀元發(fā)出清脆的“當當”聲,讓人垂涎。
我的一位堂叔,做了大半輩子瓦,深諳這門手藝的訣竅。堂叔家里人丁多家道寒,他年少時跟表兄學成瓦藝,租賃了一塊集體山地挖窯。秋冬季節(jié),晴多雨少,勁風吹地,堂叔集中在這個時節(jié)動工生產(chǎn)。遇突來的驟雨,那些來不及蓋塑料薄膜而被毀在篷外的瓦胚,只得重新拉回泥池。燒窯的木柴,是平時雇工推大板車砍回來。兒時的我同幾個小伙伴,有個周末幫堂叔進山砍柴,闖進封山育林區(qū),被護林員逮住了,堂叔費盡口舌賠禮說情,才把鎖在茅屋里的我們“解救”出來。
燒瓦點火前夕,有個儀式稱作“打瓦祭”。堂叔從灶前點亮油燈火,一路護送到窯前,燒著松毛引燃干柴。之后,朝窯前正門宰殺一只狗崽,狗血滴入泥土,祈禱燒瓦吉利,不出紅顏色的“次瓦”。
堂叔在村民中享有的威望,在眾多門類的手藝人中排得上號。蓋新房子的最后一槽收尾瓦,主人要請?zhí)檬逵H自交疊鋪設,寓意堂叔的技藝源遠流長,新房的隔音隔熱,防雨防漏效果千秋如故。辦“下水”宴時,堂叔被邀到首席桌上坐,帶頭喝下第一杯敬酒,即興拉開“華廈落成”的慶賀序幕。
我年幼時常去瓦窯坊玩耍,撿拾零散的殘瓦當鍋灶,摘些樹葉、野菜之類的東西,玩起“炒小菜”的兒童游戲。有次偷偷動了真,用磚頭架起瓦片,搭成灶臺模樣,燒火煨烤紅薯,一陣風吹得火苗四濺,把旁邊一堆喂牛的稻草燒了個精光。那一回,我被奶奶一頓鞭條抽打。
不知何時起,我看見村前屋后聳立的松、杉、樟、榕等樹種跟前,繁星般插上了裹緊紅布條的瓦片。放置了紅布瓦片的樹,統(tǒng)稱“社官”樹,沒人敢去砍樹移瓦。每年大年初二,村民們端齋飯、放鞭炮膜拜“社官”,然后增添新瓦新布,以求“十年樹木”長存,風調(diào)雨順常駐。多少年來,古樹星羅棋布濃陰匝地,與青灰瓦片交相輝映。
我鄉(xiāng)下的老屋,早已不居住了,那些祖上用過的磙子、礱磨、風車和蓑衣、斗笠等農(nóng)具,靜靜地擺滿各個角落。前些年,堂叔家拆土屋建樓房,他把曾經(jīng)相依為命的整套做瓦工具,統(tǒng)統(tǒng)收拾過來存放,還挑了一籮陳年舊瓦。他說,衣服穿破洞了,可以縫塊補丁;老屋漏雨,再找瓦添上可難了。上次,一位年逾八旬,半個世紀前移居陜西的至親爺爺,攜子孫三代回老家祭祖,沿村子四周轉(zhuǎn)了一大圈,努力喚醒消逝的記憶。面對已變成花木觀賞園的瓦窯舊址,他講起最早發(fā)掘的瓦窯遺址,如陜西的岐山和鳳翔秦雍城均有完好遺存。因此,他提議這里也立塊碑石,記載瓦窯的流年軼事。家族的后生們圍在老人身邊拍照合影,定格了意味深長的瞬間。
若干年以后,倘或聊起瓦的話題,我想村里人照樣會津津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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