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來頭一次，春節不在家。對此，我母親翻盡了馬年最后的白眼，表示這事沒道理，過年總歸要在家里，不然怎么還叫年？
　　
　　我決定再也不上當，事實上每年都錯誤地估計了形勢。春節就像一場成年摸底考試，永遠沒個完。一開始你以為結個婚就能對付所有人的詢問，后來發現還要生孩子，生完孩子親戚們開始糾結，你一年到底能賺多少？如果兩方父母傳統觀念都很重，少不了來一次除夕到底在誰家過的親情戰爭。總之，你無法叫所有人滿意。
　　
　　一個多月前看到特價機票，我再也沒猶豫，沒考慮父母的期盼也沒考慮闔家團圓的意義。好不容易有的假期，不想浪費在無聊的聚餐上。你跟一年見不了幾次的親戚們無話可說，獲得快樂的方式就是跟他們一樣，抓住一個無辜的年輕人，問到底什么時候打算結婚。
　　
　　這種反春節情緒在出發那天達到了頂點。臨近除夕，早飯已經換成傳統糕點，炸糕，好吃，但是油膩高熱量，吃一口已經膩了。但父母永遠不會滿意你只吃一塊，大吃大喝看上去才有年味。我父親煮了六個雞蛋，裝在塑料袋里說，帶上，路上吃。盡管我多次反抗說，現在哪里買吃的都方便。但長輩從來都覺得，上路意味著缺衣少食，到處不便，哪里會有家里好？
　　
　　實際上從5度的上海飛到30度的巴厘島感覺真是好極了，一掃體內所有陰冷不適，熱帶國家看起來永遠那么沒心沒肺，好像此處只適宜玩樂，絕不適合任何有深度的思考。
　　
　　頭兩天住在庫塔的酒店，早餐區一大半坐著的都是中國人，幾個大人在訓誡小孩，你的寒假作業到底什么時候打算做，帶你來這里玩，回去要不要好好學習？小孩一邊眼巴巴看著一米外的游泳池，一邊做著機械的點頭動作。半個小時后，游泳池看起來就像我家附近的健身中心，里面泡滿正在學習游泳的婦女，到處打鬧的小孩，以及大腹便便悠閑望野眼的中年男子。
　　
　　這看起來不太像我要過的春節，幸好跟先生立刻租車搬去了某沖浪勝地沙灘，這門極限運動因為尚未在國人心中普及，導致海邊基本沒有一個中國人，只有穿比基尼的健壯少女，夾著沖浪板走來走去的金發男子，終于冒出大片異域風情。
　　
　　但手機上的年味越來越重了，當我躺在沙灘椅上無所事事刷朋友圈的時候，國內無數人正癡迷于搶紅包運動。可惜，巴厘島的3g網絡在點進搶紅包頁面時，一再加載，加載完畢必定彈出來一個，手太慢，紅包已搶完。眼看無數紅包呼嘯而去，只能絕望地關閉頁面。與此同時，群里正大幅度討論著春節為什么這么無聊，那些永不消停的三姑六婆，那些總是暗戳戳跑出來問你怎么還不結婚的老同學老朋友。這一次，我插不上嘴，喪失了話語權，這些紛爭跟我沒關系。
　　
　　我具體的煩惱是，印尼人那個不著急的樣子，讓專心等著午飯的我，總是要崩潰。他們花一個多小時端出來一碗面，上面細心放了一朵胡蘿卜花，盤子上撒滿落英般的花瓣，好像這是一道什么絕世料理，其實只是一碗價值二十元人民幣的泡面。一顆中國心不禁沸騰起來：這種工作態度，放祖國分分鐘被消滅。
　　
　　但是印尼人真是不著急，一家度假酒店只有兩房客人，七八個員工悠閑地走來走去。另外一家房間絕好，出門花園轉彎游泳池，只因為離海灘太遠，售價僅250人民幣也空無一人。又一次想起來，這里沒有春節，沒有漲價的概念。
　　
　　除夕那晚我們去了一家燒烤餐廳，慢悠悠端上來的依舊是一盤烤肉加印尼炒飯。這大概是三十年來最不豐盛的一次春節晚餐，一只閑散練習的樂隊唱了半只歌，跑到一邊喝酒去了。手機上不停彈出來別人的吐槽，怎么會有這么糟糕的春晚？我居然有點蠢蠢欲動，覺得單單眼望天空看著一塵不變的繁星，實在有點寂寞。春晚已經從一場盛會，變成到處可以讓人挑刺的大雜燴，人們擠兌它就像擠兌家里相處了十幾年的黃臉婆，后者再隆重再裝飾，你都覺得她換湯不換藥，毫無胃口。
　　
　　這晚我早早入睡，初一九點起床，恍然不覺已經是新的一年，沒有鞭炮聲讓這個隆重的翻頁看起來毫無感覺。旅館里來了個臺灣姑娘，身邊站著玉樹臨風的外國男友，兩個人興致勃勃來沖浪，探討起家里過年的感覺：多么累啊。當然不如在海邊叱咤沖浪痛快。
　　
　　三天后我們離開海灘去了烏布，一個中國人十分推薦的小清新小鎮。剛到馳名烤豬排店就是滿坑滿谷的同胞，老鄉見老鄉，誰都裝出一副沒看見的表情。這真是糟糕，誰也不想飛了八千里路山和月，看到的還是一摸一樣的中國人，未免太沒有感覺。仔細看看，發現其中大部分都是大家庭出行，幾個老人加對年輕夫妻，再加個孩子，又或者一個大齡青年，帶著自己的父母。
　　
　　旅行依然跟盡孝相關，這讓我有點愧疚，腦海里又升騰起國人最愛說的那句話：你忍心自己風流快活把年邁父母孤零零扔在家里？最完美的中國式旅行當然是帶著父母一起去，好讓他們也能及時發發朋友圈，炫耀下子女多么盡孝。
　　
　　不過只要想起幾年前的東南亞家庭游，我依然堅持那個觀點，父母有父母的世界，與其勉強在一起，不如放對方一條生路。
　　
　　盡孝這種事情，中國人做得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但是做再多，依然有大把父母認為，你不夠孝，不然為什么不統統聽我的話？
　　
　　不過我的春節出行，到底給了爸媽一點啟示，他們也不再甘心呆在家里，初三自己出門自駕了一把。雖然高速堵車，爬的廬山又太高太累，但回來還是興致勃勃說了好幾天。這一次我們互相分享旅行經驗，終于不再閑聊那些某個親戚怎么還不生小孩的廢話。
　　
　　每次出門旅行，我最羨慕的都是歐美那些一頭銀發，還是赤膊穿背心露紋身騎機車的老人，他們絕塵而去，留下一個最好的樣板：做人最重要自己開心，不說別人閑話。
　　
　　巴厘島沒什么稀奇，不過是海水與稻田，但跟傳統的春節比起來，這次旅行實在是開心極了，勝過前三十年所有的過節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