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點半,上饒火車站。
細細密密的清明雨,遮住遠方微露的晨曦。
腳上的皮鞋已開裂,襪子濕透了。我走到售票廳一角,換上另一雙鞋。
同伴們買來了回程票,沒有臥鋪,全是硬座。
換下的鞋子,整齊地放在垃圾箱旁。離開售票廳時,我最后看了它一眼。這鞋子,曾經替代我在海南的熱帶森林里穿破的那一雙,如今我也要跟它說再見了。
穿著鞋子上路,為了尋找風景。但是路在哪里,風景在哪里,鞋子不能預期,我也不能預期。
小小的、圓圓的、軟軟的,青黑色的糯糕,在理坑的村頭小攤靜靜地躺著。
那是用艾草做的清明果,同伴們人手一個,吃得津津有味。
我和妹妹沒有吃。艾果,小時候的春節,吃得多了,沒想到會在這里再遇見它。我知道材質雖然一樣,形貌和內容卻是不同的。吃不吃,都有懷舊的理由,但這艾果,永遠不是小時候的那一個。
理坑的風貌,在最善于懷舊的人看來,也是掩飾不住的蒼老。明清時期,這里大約出了不少官宦人家,以致整個村落都成了古屋林立的文物單位。倒是真想不到那么破舊的房子里還住著人,高高的門欞,狹長的門板,門扉緊閉,暗淡的光從井口般的天頂瀉下來,長居于此,會否不知不覺就恍如隔世?村中所有人家都姓余,一位姓余的小姑娘給我們講解。她說,村中原本另有一金姓大族,做生意發達了,就舉族外遷。
有錢了,為什么不是修葺祖居,光耀門楣,而是離開故地,另覓桃源呢?小姑娘語焉不詳,我們就無從得知。
村里的房子都很古舊,原汁原味的古舊。那些曾經華麗繁復的木刻和雕花,如今大半已經鑿落佚失,剩下的也是面目模糊,帶著煙熏火燎后的黝黑和黯然。倒是文革時期留下的喧賓奪主地進占了我們的視線。
有些墻畫還是很用了心去描繪的?ǘ涠湎蛱枺緛硎嵌嗝赖囊饩。
走出小巷,看到村邊的小橋流水,村婦在橋下捶衣、洗菜,這才有了重回世間的感覺。
理坑具有婺源村落的一切主要特征,明清古建筑,小橋流水的風韻,在這個時節,橋頭的一株桃樹掛著星星點點的紅,村頭的油菜花開得正旺,突破層層陰霾,迸射出一片明亮的金黃。
但我們離開時并沒有回望。理坑太原始,原始得讓人無法掩飾失望。想來人心總是貪婪,一邊要看原生態,一邊又要欣賞經過修飾的紅妝。
不許人間見白頭,古往今來,盡皆如此。
到達清華,已近傍晚。彩虹橋附近的山頭,樹梢上掛著影影綽綽的白色布條,我再次想起今天正是清明。天是沉的,水是清的,匍匐的水草看不清顏色,清明著,沉郁著。
彩虹橋或者已經過修飾了,那種刻意不著痕跡的修飾。在細雨迷離中望過去,古樸黑實,并沒有彩虹般的明麗,我覺得還是叫廊橋好了,更有一種欲語還休的婉轉。橋下流水依依,游客們踏著濕潤的青石塊,魚貫而過,這情形讓我想起了鳳凰的跳巖。
后來卻聽說,早晨的彩虹橋是沒有水的,那水都是算準時間蓄積而成,專待游客到達,嘻哈過溪。
想想也很正常,很多事情,原本經不起深究。
清華是婺源北線的大鎮,當晚我們兵分兩路,黃小姐和LULU在清華穿街走巷尋找住宿,剩下的人趕去思溪、延村,走完北線計劃中最后的兩站。
暮色漸漸深濃,在漫無邊際的油菜花的包圍中,一排排白墻灰瓦的房子映入眼簾。
思溪和延村沒有讓我失望。原來看古建筑不一定要到理坑,思溪和延村也有足夠的歷史了,而且房子并不那么殘破,彎彎曲曲的石板小巷,圓形或八角的拱門,門內安靜吃著晚飯的人家,對于我們的貿然闖入絲毫不以為忤;椟S的燈光下,主人一家圍坐八仙桌旁,他們在吃飯,我們就在旁邊摸著古老的雕花評頭品足。臨走時我再看一眼,安靜的人家依然安靜,好像我們的闖入和離開都只是門外吹來又吹去的一陣風。
我終于明白為什么聊齋是在這里拍的。
村口也有一座短短的廊橋,在我看來,絲毫不比彩虹橋遜色。村外就是油菜花的海洋,比人還高的油菜花,在沉沉的暮色中閃耀著無法掩飾的明亮。
我的相機在彩虹橋摔壞了,這時只好用眼睛欣賞。也好,這樣看風景就更純粹吧,純粹得像那陽光一般的金黃。
我們的油菜花之旅,重點放在婺源東線。
清明一過,天空的云靄奇跡般消散,早晨甚至有陽光透過云幕在試探,先是一絲一絲,漸漸溫暖四溢。期待中的燦爛出現了,來自路邊的油菜花田,那樣的明亮耀眼,光彩奪目,只有經陽光的手撫過,才肯盡情展現。
月亮灣只是一條清亮的小河,沒有喀納斯的月亮灣那么曲線玲瓏,深邃如玉,但是仍然吸引了許多游人駐足拍照。陽光好,什么風景都好。
在江嶺的停留更是情不自禁。大片大片望不到邊的油菜花田,閃耀著金色的光芒。花海背后的白色民居里,是否也藏著一些笑容,像我們一樣的雀躍?農人牽著耕牛在田地間穿梭,油菜花開的季節,也是一個幸福的季節吧?
這里是婺源看油菜花最好的地方。大片的金黃之中,還間隔著白色的蘿卜花,紫色的草籽花。每一種花,細看都很單薄,聚合在一起,卻是大地的一幅絢爛圖錦了。
同伴們不停地按著相機,看他們那么開心,我想也不枉來了這一趟。
到達慶源,已近中午。偏遠崎嶇的山道,造就了一方小桃源。村口照樣是璀璨華錦般的油菜花,村內小橋流水,白墻灰瓦,桃花在橋上開得正艷,村里人家沿著小河搭起遮篷走廊,不是廊橋,勝似廊橋。
村里人家都姓詹,我們就在詹家客棧的露臺吃午飯。八寶箱端著她的單反到處取景,同時發出她一路上已發出無數次的問題:這個地方不跟我們的客家村寨很像么?
就算很像又如何?終究不是一回事。風景到處都相似,可我們還是要年年出來,到處看看。
午飯后,天色重轉暗淡;爻探涍^江嶺,我們又下了車。從高處往下望,又是另一番景致。層層疊疊的油菜花梯田,蜿蜒錯落延伸到遠方。一條條金黃流線中,間或穿插著幾縷青翠,那是花落之后先行結莢的油菜田。遠方依舊是傳統的徽式民居,樸實的白墻,灰黑色的飛檐,靜靜伸向沉默的天空。
多少人來婺源,只為了這一幀意猶未盡的鄉居花海圖。
穿過一層一層的油菜花梯田,穿過灰色天幕下的小村莊,躲在云后的太陽已加速奔向西方。車子直奔李坑,路上在一個平臺上稍作停留,讓我們看一眼河對岸氣勢恢弘的建筑群,那是汪口,另一個據說比較大型的村落。
其實小村子更有韻味。進入李坑,如晤故人,同樣的小橋流水,不同的是泛舟溪水的那份舒暢。青石板的街巷,兩旁楊柳依依,暮色四合中,讓人油然生出倦怠休憩的愿望。同伴當即決定在這里住下,待到一切安排妥當,天已全黑。家家戶戶點亮紅燈籠,石板橋下波光悠悠,望著夜色中高大的牌坊,我依稀覺得這又是一個縮小版的鳳凰。
只有在清晨,才能看到李坑質樸的一面。沒有喧囂,沒有彩飾,早起的村婦在溪中浣衣、洗菜,將冒著熱氣的小炊餅,一個個在門前的笸籮擺起來。
這才是略略超出我預期的,真實的婺源,在清明時分的清晨,帶著村姑一般的清麗。
這個季節上三清山,同樣要碰運氣。
從金沙索道上去,走過南清園、西海岸、東海岸,整整一天,我們就在云霧中行走。三清山特有的奇峰絕石,全數淹沒在四周的白茫茫之中。司春女神,萬笏朝天,巨蟒出山,神龜探海,我知道那些惟妙惟肖的石峰都在我眼前,近在咫尺。但我什么也看不見,石頭幻化的角色和故事,此刻只能在煙籠云罩的幕帳后面,寂靜上演。
八寶箱一直在說不值得,但只要有短暫的瞬間,山風撕開濃霧一角,嶙峋崢嶸的山石眼前乍現,她就趕緊端起相機一陣猛拍。那都是些峭絕兀立的峰崖,張家界一類的風格,不像是可以滋育繁花綠樹的溫床。
這錯覺卻很快被身邊的景致糾正。一路行來,發現濃霧也掩不住的山花爛漫,最蓬勃的當屬白玉蘭,一朵朵花如一只只活潑的小鳥,輕巧地在枝頭撲扇著翅膀。還有艷麗的山茶花,只是稍微脆弱了一些,枝上綴了許多,枝下也掉落許多,碾落的紅泥,帶著風雨過后的淚痕。
也許時令還不到,杜鵑谷的許多品種尚在沉睡,但仍有一叢叢粉色的杜鵑,散落在山崖溝壑之間。再晚一些時候,三清山就該是杜鵑盛放的時節了,遙想那份姹紫嫣紅,也會讓人心生溫馨。
這座道教名山,并不缺乏絕美山景和豐富物種。從西海岸的棧道走過,路邊不時會冒出一個小牌子,教人忍不住往上看一看,那原是怎樣的一棵珍貴樹種。臺灣松,福建柏,記不住樣子,只記住了這是怎樣一座奇妙的仙山。
濃霧深鎖的三清山,走在其間就成了仙人。三公里長的西海岸棧道,在絕壁一側蜿蜒開鑿。走的時候渾然不覺,驀然回首,卻見遠方已是人在半空。山中更有幾處伸出懸崖外的玻璃平臺,站立其上,就是在空中懸浮了。
同伴開始擔心驚怵,更討論如若真是晴天,是否還有行走的膽量。我望著遠方的飄渺人影,開始想像若是身著一襲白裙,站在云霧之巔,那該是多么美的一幅畫面,衣袂飄飄,悠然若仙。
如是,三清山的云霧,成就了想像中的美麗風景,云中飄蕩,霧里飛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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