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春天,去九寨溝,一輛舊舊的中巴,裝了滿滿一車年輕的人,還有雀躍的心。途經甘南藏族自治州——位于甘肅省西南部,連接青海與四川,是著名的藏地,以拉卜楞寺和桑科草原聞名,那時,現在備受小資和“驢友”追捧的郎木寺和扎尕那還寂寂無名,那時,也還沒有《卓瑪》和《天路》。車在逶迤的高原山地公路上爬行,時而上天,時而入地。天色忽晴忽暗,一會兒,飄起了雪花,四野陰冷。六七個穿著紅色僧袍還用袍袖遮住臉的年輕僧人攔住了我們的車,車里一下子靜了下來,氣氛有點緊張。他們敲打著車窗,沒人聽得懂他們在說什么。司機大哥很鎮定,沒有完全停下車,慢慢地往前開動,打開一點車窗,揮著手喊:“滿了!坐不下!”邊說邊開,待到車前無人,加速向前。我們回頭看去,幾個紅色的影子漸漸在飛揚的雪花中變小、消失。車上依舊安靜,無人說話。我用手掌抹掉車窗上的水汽,向外望去,還沒有綠意的曠野上,兩只藏獒沿著公路在風雪中飛快地追逐著我們。
2006年,青藏鐵路通車的那個夏天,無數人懷著坐上火車去拉薩的夢想,想去看那神奇的布達拉,去看那最美的格桑花。我聽著大家議論如何一票難求,淡定地坐在辦公室干著我的活計,直到在一個傍晚接到一個電話。30多個小時以后,我暈暈乎乎地站在了拉薩火車站。那幾天,我穿梭于一家軍隊醫院和親戚的家之間,在病房地鋪和藏式沙發上交替而眠。醫院里,所有的醫生和護士都是四川人,滿耳都是忽而柔軟忽而麻辣的四川話,你會覺得這是在成都,哪里是藏地的中心?出了醫院,我常常要搭上飛馳的破舊小中巴去市中心。黝黑的藏族小伙抓著車內的把手,身子斜吊在車外,大聲招攬著路人:“拉薩!拉薩!”我很奇怪,這兒難道不是拉薩嗎?我沒有心思多嘴去問,擠在藏族同胞中間,或坐在引擎蓋上,望著街面上飛揚的塵土,想起錄像廳,想起騎著自行車上學的時光,好像回到了20世紀90年代……
親戚家有一個小小的佛堂,我不知道有沒有什么禁忌,沒敢貿然進去。拜佛誦經是他們每天都要做的功課。院子里,有人搭起帳篷大宴了三天賓客,因為孩子考上了大學。抽了一天時間,我獨自游覽了拉薩。在布達拉宮,我仰視神佛,一盞盞酥油燈在昏暗的宮殿中照亮了信徒的臉頰。在大昭寺,我坐在屋頂的平臺上,耀眼的金頂就在不遠處,腳下一盆盆鮮艷的小花在高原的夏日清風中搖曳,如同我的情緒。羅布林卡更像一個安靜的公園,游客們好奇地打量著達賴喇嘛曾經的臥室,園子里好多樹木已經和時光一起枯老。
2013年的國慶長假,我沒有去為國家“添堵”,而是一路向西,到了青海同仁縣。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就到了郊外的吾屯下寺。寺院建在村落中,柏枝燃燒的香味遠遠飄來。作為良民的我們早已習慣到哪兒玩先買票,可門口的售票處空無一人,時間也不早了,已過了9點。這時,許多周圍的村民提著暖瓶、水壺擁進寺院,女性都穿著整潔的藏袍。我們帶著一點點沒花錢買票的興奮也跟著進了寺院。寺院的小廣場里,地上畫著吉祥八寶,上面整整齊齊坐了好多人,女人一塊,男人一塊,每人面前放著一碗奶茶,手里拿著油餅。集體早餐?詫異的我們站在廣場上四處張望。無人喧嘩,大家都在安靜地吃著自己的東西,偶爾有人抬頭看看我們幾個異類。我拉住一個剛剛進來的姑娘,問大家在干什么。姑娘會說的漢語有限,忽閃了半天眼睛,說是村里人都來參加一個什么儀式。一個穿紅袍的僧人大概是看我們有點不知該干什么,過來對我們說:“大經堂在上課,你們去看看吧。”“能看?”他點點頭。我們輕輕掀起厚厚的門簾進入大經堂,大概上百位僧人正在誦經,我們站在門口靜聽,一群八九歲的小僧人看見我們,交頭接耳起來。沒聽幾分鐘,下課了,小僧人們蜂擁而出,穿上門外的各色運動鞋,嬉鬧了起來。我們回到院中,母親想嘗嘗他們的奶茶,拿出自己的杯子去問是否能喝一杯。一個僧人馬上給她斟了滿滿一杯奶茶,并問我們有沒有大杯子,有的話再來盛,還拿了兩個大油餅硬塞給我們。
儀式還在繼續,我們不再打擾,退出了寺院。剛出院門,一位六七十歲穿著藏袍的老大娘與我們擦肩而過時,忽然停住說了幾句話,我們有點茫然,她摸索著從懷中掏出一個塑料袋遞給我們,笑著指指我們手里捧著的油餅。我們連忙接住,沖她點頭致謝。
陽光照射著院外的一座大金塔,金碧輝煌。這里一定是整個村落的中心,靈魂的中心。儀式結束了,數百人擁了出來,沒有四散開去,他們繞了點路,按順時針方向圍著院門口的幾座白塔走了一圈,然后才慢慢各自散去。十多年里,多次出入藏地,我從沒有像今天這樣感覺與藏地如此接近。我對兒子說,我們剛走錯了,我們也去這樣走一圈。這樣走一圈,心靈是否就離他們近了一些?我無法回答。但世界很大,多走幾步也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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